初夏的槐花又开了。我站在老槐树下,看着细碎的花瓣乘着风飘落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。树影婆娑间,母亲举着油纸伞在雨幕中奔跑的身影,像一帧褪色的胶片在记忆里反复播放。
那时我总爱趴在槐树根处看蚂蚁搬家。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里,藏着整个童年的秘密。每个周末,母亲都会用藤编的摇篮推着我去镇上读故事书。她总说槐树是活的,能听懂人说话,所以每次经过树洞时,她都会对着树干轻声说:"小满乖,今天要记住'善良'两个字。"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,在她发梢跳跃成金色的溪流。
九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。我发高烧昏睡在床上,恍惚间听见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响。凌晨三点,母亲用棉被裹着我赤脚冲进雨里,油纸伞在狂风中猎猎作响。药瓶在颠簸中摔碎,她蹲在泥泞里捡拾玻璃碴时,我看见她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。急诊室的白炽灯下,她把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敷在我额头上,自己却把冷得发麻的脚藏到床底。
"妈妈的手怎么这么凉?"我迷迷糊糊地问。她笑着用围巾把我裹得更紧:"因为妈妈心里有太阳呀。"后来才知道,那天她为了省下车费,走了五里路泥泞的山路。我至今记得她掌心的茧子,像树皮般粗糙却温暖。
初二那年,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腿。母亲白天去镇上的裁缝铺改衣,晚上就着煤油灯给我缝书包。她总说书包要缝得又结实又漂亮,因为要装着我的书和梦想。某个深夜,我看见她偷偷把缝纫机踩得吱呀作响,台灯的光晕里,她鬓角的白发在寂静中闪着微光。那台老式缝纫机后来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,机头上的铜色旋钮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。
中考前夜,槐树突然被台风刮断了一棵枝桠。我抱着书包站在树下,看见母亲正用麻绳捆扎被风吹歪的树干。"等槐花再开时,就能长出新枝了。"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星光。那晚我们坐在树根下温书,她把烤得焦香的红薯掰成两半,甜味混着槐花香在月光里流淌。
毕业典礼那天,我站在槐树下等母亲来拍照。她却带着父亲拄着拐杖来了。父亲把一顶崭新的蓝布帽放在我手里,帽檐上别着槐树枝编的胸针。"戴着它去远方,就像戴着咱家的树苗。"母亲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读书笔记,每本都夹着风干的槐花。盒盖上用毛笔写着:"小满,槐树记得所有成长的故事。"
如今我已在外地工作三年。每次出差回乡,总要绕道老槐树。树干上新增的刻痕里,歪歪扭扭写着"2023.6.15"——那是父亲教我写的第一个汉字。树冠间新生的枝桠间,常有麻雀筑巢。母亲常在树下晒太阳,把晒干的槐花装进玻璃罐,说是能驱蚊虫。她说槐树是会说话的,听得懂孩子们读书声里的稚嫩,看得见年轻人在远方奋斗的足迹。
前日整理旧物,翻出当年那本《安徒生童话》。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母亲用铅笔写的:"真正的成长,是把爱种进心里,让它在岁月里开出永不凋谢的花。"窗外的槐花又落了几片,我忽然明白,那些年我们共同守护的,从来都不是一棵具体的树,而是把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,悄悄藏进了彼此的年轮里。
暮色渐浓时,听见不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。几个小脑袋从槐树洞里探出来,举着风车在花雨中奔跑。我望着那些蹦跳的身影,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。晚风送来槐花的清甜,混着记忆里的红薯香,在夏夜里酿成绵长的歌谣。